歲在癸卯，秋深木落。余過揚州東關街，見羊巷深處八字門樓半掩梧桐，青磚斑駁處，“金粟山房”四字竟如舊帖拓出，墨痕間尚帶霜色。問巷口修鞋老匠，笑指門楣：“此陳氏五代老宅，‘父子二傳臚’的故事，在運河邊傳了百余年呢。”

羊巷照片

陳氏先祖陳仲云，道光壬午進士，后由翰林外放揚州，官至江西布政使。致仕歸里，于羊巷二十三號筑宅，不事雕斫，唯門樓以青磚錯縫，素樸得近乎倔強。然“父子傳臚”四字，早將此巷熏染得文氣氤氳，其子陳彝（字六舟），同治戊辰科殿試二甲一名，御筆“傳臚”匾額懸于門廳，父子同列鼎甲傳臚，揚州城傳為佳話。

羊巷本是揚州“十葷十素”古巷之一，與羊肉巷、羊胡巷等共織市井煙火。“金粟”二字，取“錢糧豐饒”意，偏陳氏官至布政使，宅第反比尋常士紳更見素凈——無雕梁畫棟，無奇石珍玩，唯梁間“清白傳家”匾額，與壁上“寒窗課子圖”，道盡官宦人家的持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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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云在揚任上，最是心系民生。修書院，則捐俸置膏火；疏運河，則親勘三灣，命河工去淤培堤。卸任那日，運河邊擠滿送行的百姓，萬民傘如云翻涌，傘骨間竟藏著船工們編的竹諺：“陳公船，過三灣，不壓水，只載書。”這俚語今猶在老船工口唇間流轉，說的哪里是船，分明是一位清吏的肝腸。六舟承父風，更添雅韻。金粟山房昔年“蒼松合抱，翠竹成林”，春有玉蘭壓檐如雪，秋有桂子落砌似金。每逢鄉試，馬頭墻下青布小轎如雁陣，舉人們挾詩卷候于門房，老仆捧出的茶盞里，浮的不僅是茶香，更是整個江南的文運。

金粟山房原址

風過處，竹影婆娑，如墨筆揮灑在青磚院墻上。而今金粟山房雖殘，然陳氏精神不滅，恰似瘦西湖水，清波未已，照見天下文人共守之精神家園，此中真意，非獨陳氏一門榮枯，亦揚州古城之魂，是一巷青磚、半院松竹，是“不載書”的清廉，是“傳臚”的文脈，更是揚州城中永不熄滅的燈盞。